“哦？说来听听。”
“有一个人总是出现在我梦里，就好像梦魇一样，但是又谈不上，我好像离不开他了。”
法师笑了笑，“陛下说的这个人，是伍肆吧。”
无疆有点愕然，点点头。
“这并不奇怪。佛门讲究因果。你杀他，正中因。”
无疆不语，他其实早已预见了这种因果，他喜他恶他，又于他心中有愧，他怎能祈祷他深夜不在梦中打扰他。他生命一半的酸甜苦辣都是由他构建的。，另一半充斥着邪恶与黑暗。伍肆在时，有他的欢笑与乐事助自己驱散盘旋在心头的阴霾，填补内心的空缺。伍肆走后，能发挥这种作用的就只剩代雅了。可这远远不够……
弘光法师见无疆不说话，便接着道：“其实你比先皇更决绝些。自古以来，哪位皇子获得了伍家的支持，便等于是获得了储君之位，同时也获得了对对权位的忧虑。在处理这个问题上，先皇和你做了不同的选择。先皇在位时，本可以一统天下，但他知道这之后，自己就要面临决断。他聪明些，他选择把这个问题抛给你。”两人都知道，伍禹病重时，先皇几昼夜未合眼，陪着这位多年老友走完最后一程。伍禹走后，再也没人能听他抚琴，陪他喝酒，了解他的过往，知晓他的骄傲与痛楚……
人这一生最难熬的就是空虚，平常人如此，帝王亦是，所以会有冲突，有战争，有人性的光辉。人们都希望自己身边的人能安好，可当周围的人出些什么事的时候，他们又有些小激动，因为自己可以参与进去，填补空虚。帝王与他们又不同，帝王缺少能吐露真心的朋友，所以他们开国战，弄权术，养后宫，与将相斗，与众生斗，不过是想填补这漫漫长夜。
无疆听罢问道：“二叔，是不是成为得道高僧，就不会再痛苦了？”
“哈哈哈，陛下怎么会问这种问题。是人就会痛苦的，我不过是早已学会了苦中作乐。”
既然逃避不了，无疆索性也就不去逃避了，将它作为一种生活常态泰然处之。如此无疆也算是有点心得，痛苦和欢乐总是相互依存的，生活也总是这么反复着，但人可以活得更聪明些。
这些天处理完政事，无疆便会火急火燎地跑到代雅房里去看孩子，连代雅都吃醋他看孩子比看自己都来得勤。无疆憨态地笑笑。小孩子有什么好看的呢？他们才这么大点，不会说话，只是哭哭笑笑。可他们又有什么可忧虑的呢？小小的他们也不会要求太多，饿了有人喂，困了自然睡。他一哭一闹，无疆的心就跟着跳动起来。扮鬼脸，唱童谣，做着各种滑稽的动作。这小家伙就跟着乐呵起来。无疆喜欢看这小家伙笑，他能一直乐此不疲下去，仿佛这就是他的全部生活。
“我哭闹了也不见你这般殷勤。”代雅装作醋意道。
“那不一样。”无疆只是逗着小孩儿，头也不回。
“怎么不一样？却在这里厚此薄彼。”代雅笑道，“一天天没个正经，你能一直这么逗他笑下去吗？”
无疆楞了一下，虽然他这段时间一直在回避这个问题，但他的内心早已有计较。为了太子将来的路能够走得安稳，俞观他必须除掉。他还想着直接废除宰相，所有大事由皇帝一人说了算。只需要有几个朝臣在一旁出谋划策就行。他常常因为自己这个设想振奋不已，为此他正层层谋划着。
第二日早朝，雍城令在朝堂上送来了一纸状词，斥责丞相俞观纵容家仆，作恶行凶，欺辱百姓，且贿赂刑部人员，请求皇上撤除俞观丞相职务。
皇帝怎么做？皇帝也只是扯扯嗓子，说这些念及丞相年迈，且劳苦功高之类的话强行替丞相开脱。但深谙朝事的大臣们却察觉到了这件事背后的深意。对于一个重臣来说，仆人犯法并不算得什么大事。这件事能被拿到朝堂上来说，只能说明皇帝要对这位权臣下手了。他们要做的当然是揣摩皇帝的心思，落井下石。
没多久，朝中传来丞相主动请辞告老的消息，皇帝虽然不舍，但还是放任他离去。于是，平时熙熙攘攘的相府变得门可罗雀。
“林老。来过来坐。”俞观坐在厅堂的台阶上，看着一些忙碌离去的下人。水往低处流，人往高处走。俞观已经不再是丞相了，或许不久的将来还会有大祸。他们可不愿意陪着这座衰老的府邸一起老去。但仍有一部分人留了下来。这些留下来的人，又是为了什么？
老爷子过来，恭恭敬敬地行了大礼，叫了声“太子”，方才坐到一旁。没人知道，他曾是前朝宦官，正是他将八岁的俞观带出宫去，又数十年来孜孜不倦地照顾他。自然，这位忠心的老宦也得到了应有的尊重。年迈的他不必再劳苦。只吩咐下人们做这做那，偶尔做错了事，也不会招来怨恨。像以前在宫里那样被人欺辱打骂，任意使唤更是从未有过，但他依然兢兢业业一心服侍，为了太子，为了他自己的忠厚。
俞观看着冷清的相府以及逃窜的家，他又回忆起以前相似的一幕。
“林老，你看着像不像当年周室式微，宫女宦官流窜的那一幕。人在失意的时候，每个人都恨不得离得远远的，”俞观冷笑一声，“只可惜，他们这次眼拙，看错了。”
林老笑了笑，“老了，这样的事情看得多了，也没了新鲜，无非是一家做大，另一家倒下了。老奴这一生最大的愿望就是太子能平平安安，老奴也就能对得起先帝了。”
一抹夕阳的余晖洒在他的衣衫上，银灰色的头发上泛着点点光泽，俞观这才发现，林老是真的老了。他的眼睛微闭着，少了些许精气神。头时不时地就会耷拉下去，仿佛下一刻就会永远沉睡下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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