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深了，街上行人逐渐少了起来，万花楼还是喧嚣如故，黑夜像一张大伞遮住了苍天的眼睛，便见不着这楼内各种苟且之事。
有什么比夜晚更让人兴奋的呢？放荡的就更加放荡，堕落的就更加堕落，娇喘、呻吟、喝骂、抽打这所有不为人知的一切，仿佛从幽深的地底浮现于地面，在漆黑如墨的夜里充满了罪恶的诱惑，让人血脉偾张，但却终究如阴沟中的污水见不得阳光。
当第二天的太阳重新照亮整个世界，一切统统回到最初的模样，黑暗以及隐藏在黑暗中的犹如烟云般消散，就仿佛从未发生，其实它们只是蛰伏在幽邃的缝隙中，等待着下一轮狂欢的开始。
阳光下，那肥猪般粗野的男人，会穿上官袍，坐在衙门里秉公断案。那个面目狰狞的男人，会穿上长衫，在城东的蒙学里诵读“养不教，父之过，教不严，师之惰”。那个瘦到腰肢快要折断的男人，会轻摇折扇，填一首《万花楼》，一定能在才子佳人中传颂搏出一番名头。
街对面那算命先生，似乎累得坐不住了，将身子歪歪斜斜的靠在墙上，嘴角似笑非笑，眼角斜蔑着对面的万花楼，将用来占卜的铜钱拿在手里不停的抛起接住、抛起接住。
万花楼前几个龟奴这会儿也消停下来，杵在门前，盯着那几枚铜钱上上下下，露出几分无聊，几分鄙夷。
地上的草料已经吃光，马匹站着静静的打盹，坐在马车上的汉子低声问道：“家主，我去请他过来？”
车厢里毫无声息，坐在车中的老人似乎已经睡着了。
那汉子跳下马车，活动了一下已经麻木的双腿，迈步像那算命先生走去。却不知身后车厢的帘子被悄悄的掀起一角，露出了枯树般的皮肤和一双充满戏谑的眼睛。
汉子走到算命先生面前，恭恭敬敬施了一礼，张嘴说了几句什么，只见那算命先生连连摇头，鼠须乱颤。
于是汉子又低头解释了几句，那算命先生死活不允，一边张嘴分辩，一边用那如鸡爪一般的手对着万花楼一通乱指。
银光一闪，那汉子向他桌面抛出一锭银子，还未落下，那算命先生乱挥的袖摆不知怎么一卷，那银子便斜飞出去，落在地上骨碌碌滚进了路边的阴沟里。
汉子动了真火，便去夺斜靠在墙上的白幡，结果那算命先生撒泼耍赖般抱住了他的双腿，汉子只好撒了白幡，伸出铁钳般的双手又去抓他。
只见那算命先生如泥鳅般满地乱滚，每次眼见要被那汉子抓住了，却不知怎么就又滑了过去，而且他还把地上的脏泥一个劲的往那汉子身上乱抹。
汉子想走，双腿又被抱住，想抓，却又总抓不住，还被人糊了一身的黑乎乎的脏东西，到头来走也不是留也不是，不由得立在当场，尴尬不已。
对面几个龟奴见了此番景象，脸上早就浮上了戏谑的笑意，若能抓住，哪家青楼会让对面日日坐个如此寒碜的算命先生，想想都觉着晦气。
帘后老者早已笑得前仰后合，这会儿见汉子尴尬的木立当场，才叫道：“东海，回来吧！”
说来也是奇怪，算命先生听了这声音，竟站起身来拍去手上泥土，又抖了抖身上灰尘，复又坐回墙角边，仍是似笑非笑将那铜钱拿在手里上下抛飞。
伍东海一脸晦气的回到了马车边，看着衣服上黑一块、灰一块的污渍只犯恶心，但还不忘对着车厢抱拳说道：“东海有辱师命！”
“我何曾让你去了，又哪有什么师命？”老者呵呵一笑，接着说道：“他若想走，便是十个你也拦不住，他若想留，便是我想轰走恐怕都要大大的头痛。好了，回去换身衣裳吧！”
“哪这边？”伍东海欲言又止。
“无妨，这边我自有安排，你明日午时过来就好。”
“为何是午时？”
老者一脸苦笑：“因为万花楼这行当，绝不会一大早开门，所以他早上绝不会在此地流连，而过了午时万花楼一旦开门，他又绝不会在其他地方逗留。”
感情他竟是守着这万花楼的钟点讨营生，莫非连这都要依着他的性子？伍东海只觉得这面相猥琐之人的泼皮无赖行径实在惹人厌恶，不由得声调也冷了几分：“明日东海想办法连人带车，将他送去百里之外，看他如何午时回这万花楼。”
老者一声冷笑：“请神容易送神难，我可不想头痛，莫非你刚才在他手下讨了好处？你自去摸摸怀中装碎银的皮囊是在也不在？”
伍东海伸手一模，顿时惊出一身冷汗，那平日挂皮囊的地方竟缀了一块用布片包裹的石头，分量却与他那皮囊相仿。
他行走江湖这么多年，虽说不敢夸下海口没人能从自己身上盗去这皮囊，但若说这样当面神不知鬼不觉的掉包而不被发现，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的。而今他被老者一语点醒，登时觉得又羞又恼，愤然道：“东海去把它拿回来！”
老者冷然道：“回去吧，他手上若不是石头而是刀，你身上不知被扎了多少个透明窟窿。”
伍东海这才悚然惊觉自己在家主面前的失态，若论家法，刚才已然是公然抗命了，这才几分羞臊几分惶恐的转身走了。
待得伍东海走得全然看不见了，老者才从桌上挑了一块从迎宾楼买来的迎宾糕，嗅了一嗅，喃喃道：“难怪这么贵，竟然在里面掺了龙血花，活血化瘀跌打圣品啊，也不知这几根老骨头满地滚来滚去，是痛也不痛？”
说罢他轻轻一弹，那迎宾糕便从窗口飞了出去，稳稳落在算命先生面前的铜盘里，盘中光溜溜的铜珠竟是纹丝不动。
算命先生竟抓来便扔进嘴里囫囵嚼了几下，咽了下去：“唔，龙血花，老妖精真娘气，手也长得像娘们儿，吃的东西也像娘们儿，莫非怕我磕着碰着，真酸，真是酸啊。”说话间竟然收了桌椅擎着白幡，往马车这边来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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